潘维廉在校内骑车。
1988年,潘维廉和家人在厦合影。(受访者 供图)
潘维廉在位于厦大教工宿舍的家里弹唱自创歌曲《遥远来的厦门人》。
名片
潘维廉(William N. Brown)
厦门大学美籍教授。1992年成为福建省第一位拿到中国永久居住权的美国人;1993年被授予“国家友谊奖”;2001年,获颁“福建省荣誉公民”;2020年,获评央视“感动中国2019年度人物”。
到了本报摄影和摄像记者约定的采访时间,有人敲门,潘维廉打开门,门口两人,一个拿着相机,一个拿着摄像机。
潘维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说:“对不起,我不买东西!”话音刚落,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!
他这是短暂失忆吗?没等记者解释,潘维廉又飞快地打开门,笑容满面地说:“我是开玩笑的!”
在厦门生活了36年后,这可能是美国人潘维廉除了外貌之外最“美国”的地方:突如其来的不动声色的幽默。除此之外,这位厦门大学管理学院美籍教授在中国人群中,毫无违和——他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,时不时还夹杂几句常用闽南话;他洞悉中国的很多人情世故,已经可以和一些在外国人看来无法接受的文化友好相处;他用英语讲述中国故事,赢得“不见外教授”的称呼。
68岁的美国人潘维廉,在厦门待了36年,他见证了厦门乃至中国近三四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变化,从某种角度看,他也参与了某些变化。
奇缘
从一无所知到一探究竟
他卖了公司带妻儿漂洋过海来厦
1988年,潘维廉和妻子苏珊带着躺在双座婴儿车的两个儿子,先从美国飞到香港,再踏上“集美号”邮轮,他们的目地是厦门。
从那时起到现在,每一位潘维廉新结识的中国人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:为什么是中国,为什么是厦门?
潘维廉认为,是缘分。理论上,他是一个不太可能到中国的美国人,他的父亲是美国军人,从朝鲜战争打到越南战争。20岁之前,潘维廉对中国一无所知。他参加美国空军,空军把他送到台湾,这不是他的志愿。他的长官安抚他:当今世界每4个人中就有一个中国人。但他反驳说:“长官,我家有四个人,但是没有一位中国人。”
这位美国人第一次知道对面的中国大陆,是从厦门飘去的气球扔下的宣传材料,但是,他被告知:别看那些东西!
潘维廉说,你告诉一位20岁的年轻人不要做什么事?!
20岁的潘维廉在美军驻台湾的宿舍里,锁上门,拉好窗帘,从口袋里扯出那些“违禁品”。他发现,大陆人长得跟身边的人一样。他也下定决心,有一天他要到对岸一探究竟,但是,他不知道对岸是厦门。
不过,等到潘维廉决定到中国时,已经过了好几年,那时他已回到美国,读完大学拿到博士学位,也结婚了,妻子苏珊是位美国人,他们有两个孩子,开了一家能赚钱的公司。
但是,他和苏珊还是决定到中国去。即使那时,潘维廉仍然不知道厦门。
有一天,他接到一个陌生人从泰国打来的电话:“听说你要到中国,你听说过厦门吗?”
潘维廉说:“厦门是什么?”
一周后,他又接到一个来自加州的陌生人的电话:“听说你准备搬去中国?你听说过厦门吗?”
潘维廉说:“有!上周刚听说!”
潘维廉这才开始了解厦门,得知厦门大学有个对外开展汉语教育的海外学院,而且当时全中国的大学只有厦大有为留学生和他们的家属提供住宿。
这位美国人和厦门的36年奇缘,开局平淡无奇。
1988年,潘维廉卖掉公司,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出发来厦门。他没有料到的是,他后来就没有离开过厦门,他的一个儿子,娶了曾厝垵当地渔民的女儿为妻。
挑战
初来乍到的洋教授
买三轮车还得找人开证明
从某种角度看,这位美国人比很多中国人都清晰地记得厦门乃至中国发生的改变——36年前,中国和美国的对比太强烈了。
挑战从一家人登上“集美号”就开始了。上船没多久,潘维廉听到苏珊在尖叫:“蟑螂!”但很快,蟑螂不算什么了——一家人坐了18个小时的船到了厦门,要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,出入境人员对老外充满戒备、态度僵硬。
这些都只是开始。厦门交通令潘维廉一家寸步难行,这位美国人至今还很清晰地记得厦门岛内的三路公交车的路线,他因此看上三轮车。潘维廉兴冲冲地跑去中山路和思明南路交界的小店买三轮车,老板娘不卖给他,因为她听说“美国经济不好”,担心这位美国人用三轮车在中国载客赚钱。
最后是厦大领导写了一张证明:潘维廉教授不会用三轮车载人赚钱。潘维廉才买到三轮车。不过,他很快理解老板娘的担心——他骑着刚买的三轮车回厦大时,路边有人向他招手:“到中山公园多少钱?”
用电问题也曾经困扰潘维廉一家——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不仅停水停电是家常便饭,电压还不稳定,似乎一个小时之内,电压可以从220伏降到100伏,又飙高到280伏。每隔一段时间,潘维廉就要到香港去修理被烧掉的电器。
潘维廉买了两个变压器来拯救他的电器,两个儿子从小掌握通过电灯亮度来切换电压的本领。
不过,现在回头看,也正是这些差异让潘维廉坚定地爱上厦门、爱上中国——他看到改变的速度太快了。
潘维廉说,有一阵子,他认为自己洞悉厦门的一切。海沧大桥建造的消息传来时,潘维廉觉得厦门真的是疯了!他去过海沧,很清楚海沧有什么。他私下说,那将是一座通往虚无的大桥。
同样的还有环岛路开发、SM商业城动工,潘维廉都为它们的前途担忧,但是很快的,他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。
潘维廉不止一次地说:“我以为中国要用五六十年、甚至七八十年才会发生这些变化,没想到很多变化只用了十几年甚至几年。”
当这类变化越来越多时,这位美国人觉得,中国是充满活力的。
当然,还有一些客观因素,在厦大学习中文不到两个月,厦大管理学院MBA(工商管理)唯一外教提前离开厦门,有商科背景的潘维廉博士是合适人选,他开启了在厦大管理学院的教书生涯,从这个角度看,他也参与了中国MBA学科的变革。
探险
25年两度西行看变化
他却说自己更不了解中国了
1994年的一个夏日,凌晨四时,潘维廉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从厦大自驾出发,花了近三个月时间走了大半个中国,行程4万公里。
这一长途旅行的动机之一是,每当潘维廉向家人朋友介绍厦门、中国的变化时,一些人质疑:“像厦门这样的沿海城市的确有变化,但你去过中国其他内地省市吗?”
潘维廉决定自己去看看中国东部和西部差距有多大。
30年前潘维廉的西行,是具有非凡勇气的——1994年的中国,缺乏交通标识。潘维廉一家是这样行走——儿子使用指南针,他研究地图,潘太太凭借女人的直觉,大家一起猜测方向。
有时候道路是有标识的,但是它们指的方向是错误的。例如,在四川省毗邻西藏的偏远山区,“前方弯道危险”这样的警示标识,被当地人另作他用,在上面写着“木柴”或者“此处吃饭”。潘维廉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当地人毕竟已经知道前方有弯道,这条路也不会通向其他地方。
问路也是一大学问。这位老外发现,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懂路,为了不丢脸面,不管知道不知道,他们都会指往一个方向。
因此,潘维廉当年的西行之路不时有曲折,有一次,他们顺着当地人指的方向,没走到想去的云南,而是折回了西藏。
但是,30年前的旅行仍然让潘维廉深深感动。他说,他走过的不少地方的确很落后,但是,在那么偏僻地方,政府花了钱修了路,建了学校和医院。
25年后的2019年7月2日,潘维廉出发重走25年前走过的路,为的是看看中国25年来发生的变化。线路和25年前基本一样,包括杭州、南京、青岛、北京、内蒙古、戈壁沙漠、延安、兰州、拉萨、成都、昆明、贵州、桂林、湖南、江西、广东、海南等。
其实,最大的变化是他自己——潘维廉已经是远近闻名的“不见外”教授。当天,他带着一个由三辆车组成的团队出发,包括司机、摄影、摄像,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没有随行。
32天后,在纵横18个省市2万多公里后,潘维廉返回厦大,他困惑地对守在那里的记者说,感觉自己更不了解中国了,“中国太大了,人那么多,为什么能在25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,就连偏僻地区也有很大变化?”
他当场展示一张坑坑洼洼的道路照片,没有人猜出这是在哪里拍的,其实那是25年前广东的一条道路。
另一个大变化是绿化多了。潘维廉说,25年前,中国中西部到处是“土”色,但是现在西部很多地方都是绿色。
25年前,他到兰州,在兰州最好宾馆住了三天三夜,但是有两天两夜停水停电,他们一家住在24楼,每天回酒店都苦不堪言。
25年后,他重返兰州,问当地人:”你们还停水停电吗?”当地人说:“怎么会停水停电呢?”
潘维廉把两次旅行的所见所闻写成两本书,其中之一是《中国人中国梦——中国人的生活变迁与脱贫攻坚》。
他承认,他受到一些人的质疑,这从他成为福建省第一位拿到中国永久居住权的美国人就开始了。但是他对这种质疑感到不解:“我爱中国,并不代表我不爱我的故乡美国。”
感动
他写下25本书
认真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
36年前“集美号”上的蟑螂没有让潘维廉一家马上折回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——中国人。
当天,他好不容易排了两小时的队,却被告知:妻子和儿子也必须一起排队。当他垂头丧气地带着妻子和孩子回来,以为自己又要花2个多小时排队时,人群中让出一条道,几乎每位中国人都在对他说:“排到我们前面去!”
1999年,潘维廉患病入住香港一家医院,当时情况非常糟,病痛使他一天天消瘦,也让他绝望。潘维廉说,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,也不知道该去哪里——他既不想回美国,又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,回厦门可能也教不了书。
在他沮丧时,时任福建省代省长习近平委托两人带着鲜花前往医院探望,热情祝他早日康复,回到中国厦门“老家”。
潘维廉说:“我很意外,完全没想到。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呢?我只是老师,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潘维廉回忆说,当时他就感动得哭了。从那天起,他安心养病,下定决心要回到厦门的家,回到中国家人身边。
两年之后的2001年11月,在福州,时任福建省省长习近平给潘维廉颁发“福建省荣誉公民”证书,习近平勉励潘维廉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。
潘维廉说:“他让我了解,我不但有机会帮老外(和老内)更好地了解中国,而这个机会也是一个重要的责任。他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视野,是新的中国也是新的世界。”
那次会面后,潘维廉开始更认真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,他写了不少书,为厦门、泉州等地获得国际花园城市金奖出了一份力。
2018年12月,潘维廉的新书《我不见外——老潘的中国来信》首发,这本书精选潘维廉自1988年来到厦门后,写给美国家人朋友的47封私人信件,从一个外国人的视角,记录和展现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变化。厦大一位领导把《我不见外——老潘的中国来信》寄给习近平总书记。
2019年2月1日,新华社发布一条消息,习近平总书记给厦大管理学院教授潘维廉回了一封信,习近平在回信中说:“厦门是个好地方。那里是你的第二故乡,也是我工作过的地方,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。你在厦门大学任教30年,把人生的宝贵时光献给了中国的教育事业,这份浓浓的厦门情、中国情,让我很感动。”
当事人潘维廉并不在厦门,他正在美国休假,由于时差原因,他是最后一个得知此消息。
潘维廉说,那天他起床,发现有300多条微信,还有一堆未接电话,他打开微信才知道,习近平总书记给他回信了!
“不见外”教授更忙了,到现在,他写了25本和中国有关的书,其中有一本书最特别,是献给他的妻子苏珊的。苏珊1958年生于台北,2021年突发疾病,在厦门逝世。
苏珊的离去,改变了潘维廉的闲暇时间安排,现在,他的很多时间被教书和媒体采访占据,他尽可能地挤出时间接受采访,但是,他似乎对成为新闻人物并不是很感兴趣,因为他从不过问采访是否刊登。
在结束本报采访时,潘维廉骑着自行车赴朋友之约,摄像和摄影记者在后边窃窃私语:“正好可以拍下他骑车的镜头。”不过,他们有点遗憾没有拍到正面照。但是,潘维廉要迟到了,谁也不好意思提出要求。
潘维廉消失在小路的尽头。但是,不一会儿,他又骑着自行车,迎着摄影和摄像记者的镜头,折回来。
“我们都喜欢你这种不见外”
为什么一位美国人能感动中国?央视颁奖词解释了原因——打开心扉,拥抱过就有了默契。放下偏见,太平洋就不算距离。家乡的信中写下你的中国,字里行间读得出你的深情。遥远来、永久住、深刻爱,我们都喜欢你这种不见外。(记者 文/佘峥 图/ 林铭鸿(除署名外))